黄道周
黃道周,字幼平,漳浦人。明朝大臣也。生於萬曆十三年,天啟二年進士。改庶吉士,授編修,為經筵展書官。故事,必膝行前,道周獨否,魏忠賢目攝之。未幾,內艱歸。
崇禎二年起故官,進右中允。三疏救故相錢龍錫,降調,龍錫得減死。五年正月方候補,遘疾求去。瀕行,上疏曰:
臣自幼學《易》,以天道為準。上下載籍二千四百年,考其治亂,百不失一。陛下禦極之元年,正當《師》之上九,其爻云:「大君有命,開國承家,小人勿用。」陛下思賢才不遽得,懲小人不易絕,蓋陛下有大君之實,而小人懷幹命之心。臣入都以來,所見諸大臣皆無遠猷,動尋苛細,治朝寧者以督責為要談,治邊疆者以姑息為上策。序仁義道德,則以為迂昧而不經;奉刀筆簿書,則以為通達而知務。一切磨勘,則葛藤終年;一意不調,而株連四起。陛下欲整頓紀綱,斥攘外患,諸臣用之以滋章法令,摧折縉紳;陛下欲剔弊防奸,懲一警百,諸臣用之以借題修隙,斂怨市權。且外廷諸臣敢誑陛下者,必不在拘攣守文之士,而在權力謬巧之人;內廷諸臣敢誑陛下者,必不在錐刀泉布之微,而在阿柄神叢之大。惟陛下超然省覽,旁稽載籍,自古迄今,決無數米量薪,可成遠大之猷,吹毛數睫,可奏三五之治者。彼小人見事,智每短於事前,言每多於事後。不救淩圍,而謂淩城必不可築;不理島民,而謂島眾必不可用;兵逃於久頓,而謂亂生於無兵;餉糜於漏邑,而謂功銷於無餉。亂視熒聽,浸淫相欺,馴至極壞,不可復挽,臣竊危之。自二年以來,以察去弊,而弊愈多;以威創頑,而威滋殫。是亦反申、商以歸周、孔,捐苛細以崇惇大之時矣。
帝不懌,摘「葛藤」、「株連」數語,令具陳。道周上言曰:
邇年諸臣所目營心計,無一實為朝廷者。其用人行事,不過推求報復而已。自前歲春月以後,盛談邊疆,實非為陛下邊疆,乃為逆珰而翻邊疆也;去歲春月以後,盛言科場,實非為陛下科場,乃為仇隙而翻科場也。此非所謂「葛藤」、「株連」乎?自古外患未弭,則大臣一心以憂外患;小人未退,則大臣一心以憂小人。今獨以遺君父,而大臣自處於催科比較之末。行事而事失,則曰事不可為;用人而人失,則曰人不足用。此臣所謂舛也。三十年來,釀成門戶之禍,今又取縉紳稍有器識者,舉網投阱,即緩急安得一士之用乎!凡絕餌而去者,必非魚;戀棧而來者,必非駿馬。以利祿豢士,則所豢者必嗜利之臣;以箠楚驅人,則就驅者必駑駘之骨。今諸臣之才具心術,陛下其知之矣。知其為小人而又以小人矯之,則小人之焰益張;知其為君子而更以小人參之,則君子之功不立。天下總此人才,不在廊廟則在林藪。臣所知識者有馬如蛟、毛羽健、任贊化,所聞習者有惠世揚、李邦華,在仕籍者有徐良彥、曾櫻、朱大典、陸夢龍、鄒嘉生,皆卓犖駿偉,使當一面,必有可觀。
語皆刺大學士周延儒、溫體仁,帝益不懌,斥為民。
九年用薦召,復故官。明年閏月,久旱修省,道周上言:「近者中外齋宿,為百姓請命,而五日內系兩尚書,未聞有人申一疏者。安望其戡亂除兇,贊平明之治乎?陛下焦勞於上,小民展轉於下,而諸臣括囊其間,稍有人心,宜不至此。」又上疏曰:「陛下寬仁弘宥,有身任重寄至七八載罔效、擁權自若者。積漸以來,國無是非,朝無枉直,中外臣工率茍且圖事,誠可痛憤。然其視聽一系於上。上急催科則下急賄賂;上樂鍥核,則下樂巉險;上喜告訐,則下喜誣陷。當此南北交訌,奈何與市井細民,申勃谿之談,修睚眥之隙乎。」時體仁方招奸人構東林、復社之獄,故道周及之。
旋進右諭德,掌司經局,疏辭。因言己有三罪、四恥、七不如。三罪、四恥,以自責。七不如者,謂「品行高峻,卓絕倫表,不如劉宗周;至性奇情,無愧純孝,不如倪元璐;湛深大慮,遠見深計,不如魏呈潤;犯言敢諫,清裁絕俗,不如詹爾選、吳執禦;誌尚高雅,博學多通,不如華亭布衣陳繼儒、龍溪舉人張燮;至圜土累系之臣,樸心純行,不如李汝璨、傅朝佑;文章意氣,坎坷磊落,不如錢謙益、鄭鄤。」鄤方被杖母大詬,帝得疏駭異,責以顛倒是非。道周疏辯,語復營護鄤。帝怒,嚴旨切責。
道周以文章風節高天下,嚴冷方剛,不諧流俗。公卿多畏而忌之,乃藉不如鄤語為口實。其冬,擇東宮講官。體仁已罷,張至發當國,擯道周不與。其同官項煜、楊廷麟不平,上疏推讓道周。至發言:「鄤杖母,明旨煌煌,道周自謂不如,安可為元良輔導。」道周遂移疾乞休,不許。
十一年二月,帝御經筵。刑部尚書鄭三俊方下吏,講官黃景昉救之,帝未許。而帝適追論舊講官姚希孟嘗請漕儲全折以為非。道周聽未審,謂帝將寬三俊念希孟也,因言:「故輔臣文震孟一生蹇直,未蒙帷蓋恩。天下士,生如三俊,歿如震孟、希孟,求其影似,未可多得。」帝以所對失實,責令回奏。再奏再詰,至三奏乃已。凡道周所建白,未嘗得一俞旨,道周顧言不已。
六月,廷推閣臣。道周已充日講官,遷少詹事,得與名。帝不用,用楊嗣昌等五人。道周乃草三疏,一劾嗣昌,一劾陳新甲,一劾遼撫方一藻,同日上之。其劾嗣昌,謂:
天下無無父之子,亦無不臣之子。衛開方不省其親,管仲至比之豭狗;李定不喪繼母,宋世共指為人梟。今遂有不持兩服,坐司馬堂如楊嗣昌者。宣大督臣盧象升以父殯在途,搥心飲血,請就近推補,乃忽有並推在籍守制之旨。夫守制者可推,則聞喪者可不去;聞喪者可不去,則為子者可不父,為臣者可不子。即使人才甚乏,奈何使不忠不孝者連苞引蘗,種其不祥以穢天下乎?嗣昌在事二年,張網溢地之談,款市樂天之說,才智亦可睹矣,更起一不祥之人,與之表裏。陛下孝治天下,縉紳家庭小小勃谿,猶以法治之,而冒喪斁倫,獨謂無禁,臣竊以為不可也。
其論新甲,言:
其守制不終,走邪徑,托捷足。天下即甚無才,未宜假借及此。古有忠臣孝子無濟於艱難者,決未有不忠不孝而可進乎功名道德之門者也。臣二十躬耕,手足胼胝,以養二人。四十余削籍,徒步荷擔二千里,不解屝屨。今雖逾五十,非有妻子之奉,婢仆之累。天下即無人,臣願解清華,出管鎖鑰,何必使被棘負塗者,祓不祥以玷王化哉!
其論一藻,則力詆和議之非。帝疑道周以不用怨望,而「縉紳」、「勃谿」語,欲為鄭鄤脫罪,下吏部行譴。嗣昌因上言:「鄤杖母,禽獸不如。今道周又不如鄤,且其意徒欲庇兇徒,飾前言之謬,立心可知。」因自乞罷免,帝優旨慰之。
是時,帝憂兵事,謂可屬大事者惟嗣昌,破格用之。道周守經,失帝意,及奏對,又不遜。帝怒甚,欲加以重罪,憚其名高,未敢決。會劉同升、趙士春亦劾嗣昌,將予重譴,而部擬道周譴顧輕。嗣昌懼道周輕,則論己者將無已時也,亟購人劾道周者。有刑部主事張若麒謀改兵部,遂阿嗣昌意上疏曰:「臣聞人主之尊,尊無二上;人臣無將,將而必誅。今黃道周及其徒黨造作語言,虧損聖德。舉古今未有之好語盡出道周,無不可歸過於君父。不頒示前日召對始末,背公死黨之徒,鼓煽以惑四方,私記以疑後世,掩聖天子正人心息邪說至意,大不便。」帝即傳諭廷臣,毋為道周劫持相朋黨,凡數百言。貶道周六秩,為江西按察司照磨,而若麒果得兵部。
久之,江西巡撫解學龍薦所部官,推獎道周備至。故事,但下所司,帝亦不覆閱。而大學士魏照乘惡道周甚,則擬旨責學龍濫薦。帝遂發怒,立削二人籍,逮下刑部獄,責以黨邪亂政,並杖八十,究黨與。詞連編修黃文煥、吏部主事陳天定、工部司務董養河、中書舍人文震亨,並繫獄。戶部主事葉廷秀、監生塗仲吉救之,亦繫獄。尚書李覺斯讞輕,嚴旨切責,再擬謫戍煙瘴,帝猶以為失出,除覺斯名,移獄鎮撫司掠治,乃還刑部獄。逾年,尚書劉澤深等言:「二人罪至永戍止矣,過此惟論死。論死非封疆則貪酷,未有以建言者。道周無封疆貪酷之罪,而有建言蒙戮之名,於道周得矣,非我聖主覆載之量也。陛下所疑者黨耳,黨者,見諸行事。道周抗疏,只托空言,一二知交相從罷斥,烏睹所謂黨,而煩朝廷大法乎?且陛下豈有積恨道周,萬一聖意轉圜,而臣已論定,悔之何及。」仍以原擬請,乃永戍廣西。
十五年八月,道周戍已經年。一日,帝召五輔臣入文華後殿,手一編從容問曰:「張溥、張采何如人也?」皆對曰:「讀書好學人也。」帝曰:「張溥已死,張采小臣,科道官何亟稱之?」對曰:「其胸中自有書,科道官以其用未竟而惜之。」帝曰:「亦不免偏。」時延儒自以嗣昌既已前死矣,而己方再入相,欲參用公議,為道周地也,即對曰:「張溥、黃道周皆未免偏,徒以其善學,故人人惜之。」帝默然。德璟曰:「道周前日蒙戍,上恩寬大,獨其家貧子幼,其實可憫。」帝微笑,演曰:「其事親亦極孝。」行甡曰:「道周學無不通,且極清苦。」帝不答,但微笑而已。明日傳旨復故官。道周在途疏謝,稱學龍、廷秀賢。既還,帝召見道周,道周見帝而泣:「臣不自意今復得見陛下,臣故有犬馬之疾。」請假,許之。
居久之,福王監國,用道周吏部左侍郎。道周不欲出,馬士英諷之曰:「人望在公,公不起,欲從史可法擁立潞王耶?」乃不得已趨朝。陳進取九策,拜禮部尚書,協理詹事府事。而朝政日非,大臣相繼去國,識者知其將亡矣。明年三月,遣祭告禹陵。瀕行,陳進取策,時不能用。甫竣事,南都亡,見唐王聿鍵於衢州,奉表勸進。王以道周為武英殿大學士。道周學行高,王敬禮之特甚,賜宴。鄭芝龍爵通侯,位道周上,眾議抑芝龍,文武由是不和。一諸生上書詆道周迂,不可居相位,王知出芝龍意,下督學御史撻之。
當是時,國勢衰,政歸鄭氏,大帥恃恩觀望,不肯一出關募兵。道周請自往江西圖恢復。以七月啟行,所至遠近響應,得義旅九千余人,由廣信出衢州。十二月進至婺源,遇清兵。戰敗,被執至江寧,幽別室中,囚服著書。臨刑,過東華門,坐不起,曰:「此與高皇帝陵寢近,可死矣。」監刑者從之。幕下士中書賴雍、蔡紹謹,兵部主事趙士超等皆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