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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古論

書之真僞，千年以來，聚訟猶多。初疑僞孔傳，後非魯尚書。趙宋以來，諸儒審之，終迄清民，夢家定爾，遂有僞今文三十三，古文二十五，以其出自東晉，乃逆儒離經析史而成。及後格致大興，物理趨進，地學益精，方家上灋伽利略，下紹伊萨克，攷訂禹貢，再疏水經，合三定律以發夢溪，學黃道綫以明天圖，乃窮疇數之機巧，盡天球之精妙，得地軸之時移，演北斗之恆易。卅宿轉輪，於是曉高辛之參商，唐虞之星昴，以之印書，乃合，於是知非特淺人之所僞也。途此孤例，不足爲言，請觀紹熙八圖，北辰有二，何則？一時拱，一帝堯時極也。內經云：﹁子午爲經，卯酉爲緯﹂，攷之亦帝堯時星象也。時人皆以內經作於周，或失其正。然八圖豈作于堯時耶？故知其後人所追記也。九圜周轉，天地之常灋，非準一時。其述以堯時象者，好古也。國人固尚古，故以堯爲絶世，視舜作大治，爾後未之有也。古昔盛時，誠或如此，生利少故也。或程子之言曰：﹁人欲盡處，天理流行﹂。未可比于將來之盛世也。古人好言先王之法，三皇、五帝、三王，皆其徵也。清華故儒李公學勤曰：﹁信古、疑古、釋古，史學之三階也。﹂清末康有爲曰：﹁夏、殷無征，周籍已去，共和以前，不可年識﹂，此疑古之始也。生利既下，糧食又缺，無論倉廪，難弘禮節，其可善也歟？其是，則孰非？然饑年有餓殍，國難逢盜賊，豈以善稱之？故知史之不備，後儒非孔而妄作。巴黎和會，天朝失色，民意見端，遂起風潮。發政即學，號五四新學，于是大行疑古之風，棄經傳于豕廁，廢詩書易滾金。信古則泥古，泥古則滯古，終致後天下，傾社稷，涂炭生靈，絶毀族群。是役盡革之，而一其善也。國故雖非，耄老猶存，故可起京原于高墟，振國粹以自進。主客之理，負負爲前，是惶惶然而入乎釋古也。清儒之舊章，西人之新績，以爲新朝之顯學。斯高古之重光。子曰：﹁述而不作，信而好古，竊比於我老彭。﹂非好古無以信古，信古加益好古，運行周轉也。然信而不審則謬矣。以故疑古。疑古雖不得其正，其爲負也，不可缺也。一負而再負，方旋進，是主客之圖也。好古而盡失之，于彼安乎？李公學勤﹁走出疑古時代﹂，發而明之也。好古所以審舊籍，慎汲冢，爲明其所好而用世也。以此言之，好古者，治古之淵藪，辨古之佳旳也！

好古其弊也甚。何則，前文既述，其理玓瓅。觀諸舊史，未乏其跡。子曰：﹁殷因於夏禮，所損益，可知也；周因於殷禮，所損益，可知也；其或繼周者，雖百世可知也。﹂遇夫嘗引董子云：﹁道之大原出於天。天不變，道亦不變。﹂天固輾轉，而天命靡常。夏上敬，殷上忠，周上文，其道一也。然秦之變周禮，漢之承秦制者，何也？蓋古不能轄今，今不能非古。故知時移世易，王者有改制之名。殷周世襲，漢魏孝廉，隋唐科舉，是選賢之灋也；諸夏封建，乃行郡國，州道及縣，是地區之制也；十一均徹，租庸調灋，一條鞭律，是賦稅之行也。文質三統，其爲德政，一也。腐儒不解其意，而以泥古之怠隳好古之美，守陳章而不改，終失其國，而善變者惟能胤大命。商君佐穆公，秦并天下；叔大行新政，明乃中興。前清德衰，適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，海內興資本，起工場于田畝；列强圖瓜分，築使署于中國。廣辦企業，私立會社，桑麻蕭條，農工商之事同起，擁資產之民方興，夫君一人，深居大內，而可應天下之事乎？民智覺醒，克令一人而獨乎？康有爲上書清帝，欲圖新政，而被阻于太后。庚子之役，天子流離，禁城見破，宮閽見凌，社稷震驚，於是乃幡然，倣立議會，組農工商部，倡工商，辦學堂，而大廈既傾，天命已易，國祚將廢也。此非好古之敝耶？其見諸大，發于一端。人之好古，非特爲政治國，而于學理尤甚。曰若康熙詔下，親授大旨，命李光地撰闡微。其本時音，而强合以三十六母；陰陽既分，而猶類清濁之辨。學者索凡例而演紐韻，不勝其緐，而或不得其正也。或曰通古今之宜，其實守舊而已矣。今人陳景新作古文孝經解讀，皆攷東魯古文，書以蝌蚪之名。小學之爲本也，蓋文字之不通，章句之不明，無以顯聖賢之言。今之古文孝經，本自傳世，而强集古字，復何益矣？爲此無用之學，而忘經世之志，豈非捨本而逐末耶？篇首所言，亦一例也。述堯北辰于童蒙，途益其惑耳。非治相學之專書，而畫天文之古意，其可怪也歟？故曰：好古，其病民也極矣！

然好古如此，而我國以斯行乎千載，而又能爲寰球宰耶？故知其非特如此也，而其質也善。治學之時，好古人之故道而窮之，于己所知而發明，于有疑義而詳辨，蒙舊學，進新識，以故學理日新，不亦嘉乎？西人中興歐學，啓蒙黎庶，紹希臘之精微，嗣羅馬之廣大，而因遺書，行格致，終致復興。而于我中國，則猶見。獨夫暴政，二世而亡，漢室龍興，一統天下。武帝胤大猷，行王道，躬親下問；董子演春秋，謹儒術，執禮上策。於是罷黜百家，獨尊儒術，設五經博士以掌學政，事必灋先王，師尚古。民心一貫，社稷長薦。光武中興，三家歸晉，以至於後三千年，無不紹斯道。是時歐西，羅馬崩裂，教王專權，民不好禮義，君不應天道。我國何以千年易一？好古也。呂思勉曰：﹁寰球諸國，文異而質一也。﹂質以經世，文以立國。夫文惟古是從，正心以正朝廷，正朝廷以正百官，正百官以正萬民，正萬民以正四方，而王道徦也！英人梅多斯，嘗使前清，覩王者德衰，天柱將頹，而民之服膺禮義不易，鄉之恪守風化未改，奇之，乃問于野人，請于君子，得三言一制。三言者，行王道，舉賢能，觀天命也。一制者，科舉也。傳諸泰西，人美之而爭倣。所以然者何？非美其彬彬，而羨其不壞也。先師定六經，地平天成，鴻荒盡合，萬世永賴，故能久也。大明餧弱，蠻夷猾夏，閉關自守，非典亂經，以致後于天下。淺人不解，以罪舊制，而使人心昏亂。皇極民基，民不定則國臨危。茹經先生曰：﹁國何以立？繫於民之心，是非之心存焉爾。國何以傾？﹂又曰：﹁經者萬世是非之標準，經者，常道也。知常則明，明常道則明是非。﹂孟子曰：﹁君子反經而已矣。經正則庶民興，庶民興斯無邪慝矣。﹂故先儒捨身舊跡。然其終不得者，國魂失而民狂，人心是非之公澌滅殆盡，而惻隱、羞惡、辭讓之心乃隨之而俱喪，此變古之害也，亦知好古之善也。國朝以馬學起立，掃清六合，席捲八荒，除軍閥之怪力，黜僞黨之亂神。膺景命，繼大統，萬民稱之。而今中興儒學者，蓋行王霸之術，爲仁政之筌蹄也。逮逢聖主，沐浴清化，人心齊一，四海昇平，吾中華之興，可計日而待也。故曰：好古，其利民也甚矣！

好古之病重，好古之弊深。然則何爲哉？子曰：﹁中庸之為德也，其至矣乎！民鮮久矣。﹂今聖代以馬公至學爲尊，廣主客氣質之理，猶當重之矣！守高古理節則亡，變先王之德亦亡，惟守中道，不偏不倚，易其所當易，居其所當居，好而窮古，爲近世之亂灋，則好古之名得正，而我中華可以傲然於世界之巔，不負先聖先師之大義，終承近儒近士之遺志也！